李清照没有写过西湖词吗?——应守岩

近几年来,被长期埋没在历史长河中的宋代词人李清照引起人们的分外关注。但是,李清照与杭州的关系究竟如何,却是大可值得商讨的问题。早在2008年,任轩先生在《李清照:花自飘零水自流》的一阙中认为:“世人只知李清照终老于杭州,却不晓得她香消于何时,芳冢何处……”又说:“同样让我们费解的是,酷爱游玩的她,在杭州定居二十多年,却无片语馈赠杭州美景。莫非,这也是她批评南宋当局在收复失地上无所作为的方式?”(见《词韵  半壁江山——南宋文人的偏安风景》  中国友谊出版公司出版,20087月第一版 此书共四阙,除首阙李清照外,还写了陆游、辛弃疾和姜夔三位词人。)

无独有偶,据今年37日的《钱江晚报》披露,最近杭州市政协委员孙跃先生的新作《西湖红颜》已出版,他所写的第一个红颜就是李清照。《钱江晚报》在《你不知道的西湖红颜》的大题目上面有一行提示语:“李清照在杭生活二十多年,却只字不提西湖”。又在具体介绍李清照的这一部分的最后有这样一段话:“不过让人疑惑的是,李清照在杭州待了二十年,为什么从来没有提到过西湖?”

两书作者不同,成书时间有早迟,但都提出了同一个问题:作为“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古今词论》引沈去矜语)的杰出女词人李清照在杭州生活了二十多年,最后客死在杭州,竟没有写过一首西湖的词?这不是又一个“莎士比亚”之谜吗?我想,这不仅是两位作者的疑问,也是广大读者感兴趣的问题。今不揣浅陋,也谈谈我的看法,以便向专家、同好者请教。

 

那惊心动魄、伤情惨目的靖康之变(11274月),不仅宣告北宋皇朝的终结,南宋政权的新生,还把经历了丧夫亡家之痛的女词人,紧随着新即位的宋高宗颠沛流离,一起卷到作为南宋行在的杭州,这一年是绍兴二年(1132),李清照四十九岁。从此以后,李清照除了绍兴四年(1134)和绍兴五年(1135)之间短时间在金华避难外,其他时间,她一直定居于杭州的清波门一带,直至去世。正如任轩和孙跃两位先生所说的,李清照在杭州生活了二十多年,占有她生命历程的近三分之一时间,最后死于杭州,埋在杭州,我们可以毫无疑问地认为,杭州是她的第二故乡。但是,她也同样可以自豪地说,在杭州的这段生命经历对她来说是十分重要的,非常有意义的。她没有无所事事,虚度年华,而是留下了斑斑的足迹,写下了光辉的一页:在这二十多年中,她经历了再婚的磨难,终于识破了无耻文人张汝舟的卑劣阴谋,表现了既敢于冲破封建礼教的法网,追求个人幸福的强列愿望,又坚持“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敢爱敢恨、不屈不挠的新女性的斗争精神;在这二十多年中,她抱着怀旧的情怀和强烈的责任心,为完成丈夫未竟的事业,不怕“秋老虎”的高温,夜以继日、不辞劳苦地整理赵明诚留下的《金石录》手稿,并含泪忍痛地写了声情并茂的《金石录后序》,为保护文化遗产作了一件十分有意义的工作;在这二十多年中,虽然她“与当朝权臣秦桧之妻王氏乃中表”(见王仲闻《李清照事迹作品考》),关系非同一般,但她从来不去主动亲近或求助,反之,对秦桧之兄秦梓相求代写《端午帖子词》的要求断然加以拒绝,表现了是非分明、忠奸不两立的铮铮铁骨;在这二十多年中,她没有因为生活的艰难,病骨的支离,人情的冷漠、岁月的老大而变得意志消沉,锋芒消磨,而是“位卑未敢忘忧国”(陆游语),写下了《上枢密韩肖胄诗》二首并序,以诗言政,提出了要防范敌寇的背信弃义、反对与金国结盟的政治主张,为使者出谋划策,显示出巾国而多丈夫气的大义凛然;更重要的是她作为词人,在这二十多年中,经过了靖康之变政治风云的洗礼,经历了丧家亡国之痛的煎熬,她依然坚持词是“别是一家”的本色特征,扬正抑变,沿着写心缘情的方向,走崇尚婉约的一路,终于“暮年诗赋动江关”(杜甫语),反而在南渡词流中异峰突起,自成一派,这就是为人们所津津乐道的“易安体”。

由此可知,李清照的后半辈子虽经历了时代的苦难,但苦难也磨炼了她的人生;他在杭州虽生活得并不幸福,但杭州却成就了她的事业。总之,要谈论李清照,无论是她的人生或词诗,都离不开杭州。李清照与杭州,已是一个不可分离的整体。

 

既然李清照与杭州的关系这么密切,西湖作为杭州的灵魂和标志,那么,以词人著称于后世的李清照,究竟有没有写过西湖的词呢?下面就着重谈谈这个问题。

我们先来探讨一下:在杭州,李清照写了哪些词?这是判断她与杭州关系的重要依据。

据《宋史·艺文志》记载,李清照著有《易安词》六卷,而且在宋代刊行过,可惜流传下来的却很少。目前能见到的词,在《全宋词》中,共收集了47首完整的词,还有一些断句残片。从现存的词作来看,李清照的词以靖康之变为界,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以写少女少妇的伤春、怨别的闺阁生活为主,表现了女词人的以爱情为主的多愁善感;后期词写的是一个经历过丧夫亡国之痛的老年嫠妇的感情生活,表现了作者的怀旧之情和兴亡之感。但这只是大致的情况。要深入研究,比如说,哪些词是前期所写,哪些词是属于后期,尤其是那些词是在杭州所写,要落实界定尚有不少困难。虽然有的年谱在这方面做了不少工作,取得了很大成绩,但也不完全可靠。比如有的年谱把《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词)考定作于建炎四年(1130),作者47岁,为追随高宗逃难到温州时所作,文中说:“之温后,或有经三山(福州)往泉州之想,故作《渔家傲》(天接)。”这就很值得商榷。试想,此时词人怀有丧夫家之痛,在金人紧追的形势下,一个妇道人家带着几大箱古董书画,追随皇帝逃命,可谓疲惫之极,狼狈之极,她还能吟出如此浪漫如此雄豪的诗句吗?再说词中的“三山”也不是如年谱作者所说的是指福州的三山,而是指传说中的三神山:蓬莱、方丈、瀛洲。我以为此词是游仙体,当写于定居于杭州时。作者见自己孤苦无后,又身体多病,担心一旦弃世,于是以笔墨为游戏,运用浪漫主义的手法,通过人神对话的形式,表达了回顾人生、向往仙境的豪情。可以说这是作者别拘一格的自挽词,谦虚中有着自豪,雄放中透着悲凉。从中也可知,李清照的晚年生活虽然不甚得意,但她的思想并不颓唐。应该说,作者南渡后的绝大部分时间居住在杭州,她南渡后的词作,除了象《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写于金陵、《清平乐》(年年雪里)写于逃难途中、《武陵春》(风住尘香花已尽)写于金华等可以明确考定外,其他的大部分后期词当写于杭州。现在我根据词中所透露的年龄、地域和感情信息,参考诸位学者专家的意见,我以为《全宋词》中以下词当为杭州时所作(按《全宋词》的编辑顺序):《孤雁儿》(藤床纸帐朝眠起)、《南歌子》(天上星河转)、《渔家傲》(天接云涛连晓雾)《菩萨蛮》(风柔日薄春犹早)、《菩萨蛮》(归鸿声断残云碧)、《鹧鸪天》(寒日萧萧上锁窗)、《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添字丑奴儿》(窗前谁种芭蕉树)、《永遇乐》(落日熔金)、《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声声慢》(寻寻觅觅)、《瑞鹧鸪》(风韵雍容未甚都)等十多首。作者在这些词中,以一个女性作家特有的细腻而敏锐的艺术触觉,描写南国的自然景色,记录自己的沧桑之感,抒写对亡夫的怀念和亡国的苦痛,成为苦难时代的灵魂绝唱。其中尤以回顾汴京的灯节之盛,来寄托自己的故国之思的《永遇乐》(落日熔金)和通过一个“愁”字来叙写个人遭遇和兴亡之感的《声声慢》(寻寻觅觅)为李清照后期词作的最高典范,最为人们所称道。清文学家彭荪遹评论说:“皆用浅俗之语,发清新之思,词意并工,闺情绝调。”(见《金粟词话》),可见其成就之高和在词史中的地位。

而后我们再来考察李清照有没有写过西湖的词?这是审视她与西湖情感的一面镜子。

首先,游山玩水之类的事情要有前提,要有条件,即既要有闲,也要有钱,还要有个好心情。李清照晚年寄住杭州,生活困顿,晚景凄凉,西湖山色虽好,由于心绪不佳,影响游玩赏爱之情,正如柳咏所歌唱的:“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雨霖铃》)她游西湖的兴致受到严重的压抑,这是她咏西湖之作不多的重要原因。

其次,李清照曾游过西湖,并写过西湖的词。但由于种种原因,她的游踪虽

有记载,其所作之词却佚失无传。在朱敦儒的词作中,有一首《鹊桥仙和李易安金鱼池莲》的词(见唐圭璋主编《全宋词》二p841,其词曰:

白鸥欲下,金鱼不去,圆叶低开蕙帐。轻风冷路夜深时,独自个、凌波直上。   幽阑共晚,明难寄,尘世教谁将傍?会寻织女趁灵槎,泛旧路,银河万丈。            

此词不仅透露出南渡后的李清照和当时的著名词人朱敦儒等有交情来往,有

诗词唱和,而且明白地告诉我们,李清照曾游过南屏山净慈寺等风景点,并写有金鱼池莲的词(金鱼池又名金鲫池,在南屏山兴教寺,今净慈寺西南屏山麓小有天园故址。其地石荀林立,有泉自石隙出,汇为深池,即古金鲫池。原池有鲫鱼十余尾,皆金色,故名。苏东坡曾游并写有诗,有“我识南屏金鲫鱼,重来抚槛散斋余。”之句。——笔者注),但李清照的这首词却没有传下来,这是深为遗憾的。

第三,李请照的现存词中不是没有写西湖的词。我以为《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一词,无论从山水景色着眼还是从感情基调考虑,绝不像一个花季少女对大明湖山水之美的恋秋赞歌,而更像一个寡居老妇见西子湖秋景之好的失伴感叹。其词曰: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词的上片主要写湖景:湖波浩渺,有花有鸟,真是“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

尽、无穷好。”可见西湖的秋景之美;下片着重在抒情:老荷残梗,苹花汀草,红稀香少,暗中透露出自己年老色衰,人去情远的落寞心情。尤其是最后一句的“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既是眼中所见之景,又寓感叹明诚早逝之情。全词描写细腻,感情凄惋,非常合乎李清照南渡之后的生活状况和孤凄心情。

 

由此看来,说李清照“杭州定居二十多年,却无片语馈赠杭州美景”之类的说法未免太武断。至于说李清照和岳飞的“诗词集里都无西湖作品”,是因为“他们对南宋小朝廷各怀隐忧和不满”,或看作是评南宋当局在收复失地上无所作为的方式”之类的看法,仿佛他俩不写西湖词就像陶渊明不愿为五斗米折腰而挂冠,梅兰芳不愿为日寇演出而蓄须的一种反抗行为,则未免思考过深,抬举太高。李清照已见上述。至于岳飞,他一生戎马倥偬,内有奸臣掣肘,外有强敌压境,他还有心情游山玩水吗?他还有心情吟风弄月吗?因此,岳飞可以高唱“怒发冲冠”(《满江红》)以见志,可以低吟“昨夜寒蛩不住鸣”《小重山》)以抒愁,但绝不会以不写西湖方式来表示他的异见和不满。这是我的看法。不知当否?傥蒙高明指教,不胜感谢。

 

                                    2012-03-20初稿于贡院寓所

                                    2012-3-25三稿于贡院寓所